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春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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春朝

學堂與安穩的生活果真會使人落入窠臼,徐行被鎖在閣樓時尚且沒停過筆,然而這七年間卻深覺自己成了無源之泉,甚至有時竟提筆忘言。

要是談霏得知,定會板著臉斥責她虛度光陰——前提是他還活著,沒病倒。

好吧,是個有些缺德的玩笑話。

徐行離開了揚州,一路上走走停停,全看自己心情。她偏好人跡罕至之處,心之所向,行之所至,春光明媚時,便縱舟煙波之上,踽行翠微之間,無拘無束,放浪形骸。只不過寫文章前必要酩酊大醉,至於筆麽,平日權作發簪盤在頭上,意興遄飛時一把抽下,沾酒為墨,撕衣作紙,舞文弄墨一番,醒後什麽都沒留下。

出了揚州,再往北就是黃州,徐行還記得前掌門岑今便是黃州人。雖然易玉說她不會回到此處,但徐行仍覺得事無絕對,若能找到岑今,也算助易玉了卻一樁心事吧。

大概世事就是如此,無心插柳柳成蔭,徐行竟真的偶然遇到了她。

那日徐行在河邊抓了條魚烤著吃,魚還沒熟,卻見一個老翁抱著繈褓朝河邊來,東張西望,鬼鬼祟祟,一看就不是什麽好人。

她估摸著是要溺死嬰孩,正要出手,已有人先她一步,厲聲喝止:“站住!把孩子放下!”

老翁嚇得發顫,繈褓隨手一拋就跑了,徐行飛身上前接住,一回頭驚訝道:“岑前輩?”

岑今接過啼哭的嬰兒,嫻熟地輕哄著,確認無礙後才問:“你是……”

“廣澤君門下三弟子,徐行。”她略有些生疏,行了個循天的禮。

“啊,我記得你。”岑今了然,“下山游歷來了?廣澤君沒與你一道嗎?”

徐行絲毫不覺得尷尬,誠實道:“不是游歷。確切來說,是被掃地出門了。”

“……好吧。反正都與我無關了。”

她口中說著無關,卻還是忍不住問:“子持如何?”

“我離山時,易掌門處境還頗為艱難。此外,她一直在尋找您的蹤跡。”徐行跟在她身後,“您這些年一直在此處嗎?”

“這裏是我的故鄉。”岑今輕輕嘆一口氣,“年少時總覺得天下之大,怎會找不到容身之地,到頭來腦海卻只剩下一個黃州了。”

“那這個孩子……”

“我帶她回慈幼所,那裏多得是與她一樣的可憐人。”

徐行就這樣一路跟著岑今,問一句答一句,多與易玉有關,兩人穿過河邊郊野,進黃州城門,最終停在一坐簡樸的瓦房前。

還沒踏入房內,徐行就聽到裏面傳來吵吵嚷嚷的小孩玩鬧聲,清脆快活得像黃鸝啁啾,一點也不像岑今口中的“可憐人”。

她向裏面看了一眼,心驚,這些全是女孩子。

“她們都是您收留的嗎?”

“不,這是州府設立的慈幼所,我只是偶爾來照看這些孩子。”

一個老婆婆迎出來,見岑今懷中繈褓,深深吐出一口濁氣:“真是作孽啊!”

徐行道:“這不過是揚湯止沸。”

“釜底抽薪之法並非沒有,”岑今低頭逗了逗那個嬰孩,臉上笑得溫柔,“殺盡天下人不就好了。”

徐行沒有應聲,岑今根本不像在開玩笑,頗為遺憾道:“可惜我經脈盡斷,連劍都拿不起來了。”

“前輩當年為何要自斷經脈?”

“我不用苦肉計,何以讓子持心軟呢?”她笑笑,“畢竟‘弒師’的罪名屬實,我手上確實沾了不少血,她不會原諒我的。”

岑今又意味不明地瞥她一眼,隨意道:“一些不光彩的往事罷了。你在我這本該已死之人面前問個不停,不怕我殺你滅口?”

“前輩總不會無緣無故殺人。”徐行搖了搖頭,“聽說您幼時也差點溺死,所幸被先掌門救下。如今您又來救這些孩子,可見不是無情之人。”

“不無情,卻忘恩負義,不是嗎?人人對我口誅筆伐,仿佛百年前他隨手救下我,我的命就該歸他所有了。”

岑今冷笑道:“若救人之人本就不懷好意呢?我難道也要對他感恩戴德嗎!”

“不懷好意?”

“你知道天生靈體嗎?”

徐行一楞:“廣澤君不就是……”

“我也是。”她說,“或者說,我曾經是。”

正如易玉所言,先掌門救下幼小的岑今,收她為徒,之後易玉入門,師姐妹二人一同修煉,一切都很美好,只不過是在易玉看來而已。

她從未想過堂堂的循天掌門,怎麽會救一個普通凡人並收為徒弟,黃州每日都有女嬰被淹死,為什麽偏偏是岑今呢?

——全因她是天生靈體罷了。

天生靈體之人於修道一途天賦異稟,奇怪的是,先掌門並未培養根骨奇佳的岑今,平日只讓她在門中做些雜活,卻會悉心教導易玉。

岑今不知天生靈體之事,只當自己天資愚鈍、性格沈悶,不如易玉那樣天真爛漫討人喜歡。她不嫉恨師妹,也不怨師父偏心,只是日覆一日在山門中做著些灑掃俗務,一直到十五,竟連劍都沒有碰過,而易玉那時已經往來於各大門派比試之間,少年英才,聲名鵲起了。

“有一日,我整理著那些他從不肯教我的劍法秘籍,從中卻掉出一封信。”岑今嘴角扯出一抹笑,“我那道貌岸然的好師父,竟在與人商討,是將我煉作爐鼎,還是煉化為血肉丹!”

徐行緊緊蹙起了眉。

將修士當作采補的爐鼎,這已是道宗大忌,而血肉丹是一種更為殘忍的存在,顧名思義,就是將活生生的修士投入丹爐,將其血肉之軀煉化為丹藥,據說效用比爐鼎采補強上數倍,故而不少人私下裏趨之若鶩。

可以想象,尚且是個少年的岑今有多恐懼、多無助。暗中有多少位高權重之人覬覦,滅頂之災何時降臨,一切的一切都是未知,是懸在頭頂的一把把刀,沒有人施以援手,能幫她的不會幫,想幫她的又無法幫。

“我只能向道宗的副宗主淩霄子投誠,他助我登上掌門之位,若日後我接任‘廣澤君’,莫說循天,整個靈洲都在他掌控之下。”岑今道,“他算盤打得好,卻不知我身為一個女子,更會覬覦至高無上的權力。”

“最後,這兩個老匹夫的命,我一個都沒留下。”

見徐行又不作聲,她逗小孩似的問:“怎麽,嚇著了?沒想到我如此心狠手辣?”

岑今看上去的確很溫和,她治理門派如春風化雨,待弟子寬容,待長老尊敬有加,在道宗任副宗主也勤勤懇懇,從未與誰起過爭執。而眾人腦海中多是那種話本裏的蛇蠍美人,艷紅蔻丹,一顰一笑邪氣四溢,不擇手段往上爬——好像掌握權力的女人只能是美艷的、陰毒的一樣,大概正因如此,從未有人質疑過岑今。

“你殺的是該死之人。想要掌握權力,也並無錯處。”徐行忽地擡起頭,與她對視,“為何不澄清,至少告訴易掌門這一切真相?”

岑今苦笑著拍了拍她的肩,“我年輕氣盛時也想過,哪來那麽多苦衷,非要瞞過來瞞過去呢?開誠布公地說,就有那麽難嗎?”

“可真到了那時,我看著子持,她從未那麽狼狽過,衣裙襤褸,臉上的傷口還流著血,好像要哭出來的樣子。我忍不住想,真相只怕會讓她更痛苦吧?我舍不得啊。”

於是她在易玉面前自斷經脈,一為平息她因師父被害而生的怨懟,二為避免易玉親自動手,日後知道真相再追悔莫及。

而那盞將滅未滅的命燈,是她殫精竭慮,為易玉留下的最後一道念想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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